幾年前的六月四日,我下午上班,讀晚上的headline。之前一晚,把黑衣黑裙黑色內衣都找出來,因為我甚少黑色衣物,預先配襯好晚上出鏡穿。
回到新聞室,轉頭一望,是早我一點上班,同是下午工作的同事。她一向喜歡花姿招展的打扮。事隔幾年,我仍記得,她穿了一襲鮮橙色的裙子,全身上下,都是刺眼的顏色。
我盯著她的背影,好久,好久。幸好她沒有回頭,看不到我雙眼放飛箭的樣子。
你不單沒品味,更把我僅餘一點作為同事的尊重,都給消磨殆盡。你不敢穿黑,fine,可以穿白灰藍,不必扮孔雀,這天是六四啊,死好多人,你出咗世咖喇,新聞系畢業生!
前幾天,與友人前往尖沙咀的六四紀念館參觀。館設於某幢商業大廈,單位不大,約二三百尺,但各式資訊皆齊全。八九民運事件的始末,以時間線闡述,輔以圖片及當時的新聞片段。當年民運的舊報紙套成一疊疊供市民翻閱,新聞圖片則造成幻燈片,讓大家在電腦下,看清血腥的史實。
佇立在大幅圖表前,我靜心閱讀。只是時值周六,人多,不免有點吵。以往聽見小孩哭鬧之聲,只覺萬般不耐煩,但此時此地又不同說法。香港仍有父母把參觀六四展館當成親子活動,叫人慶幸。周六的時間,合該是家庭樂,帶兩三歲的小孩來作甚?沒有公園玩具,陳設的iPad又不是讓人玩遊戲,而是展示六四死者資料的。
一位年青的爸爸,帶著妻女來參觀,那妻唯唯諾諾的,這爸爸卻積極地向女兒口述歷史,禁不住豎起耳朵來聽。
「呢班學生想中國好,所以出黎抗議。嗱,呢尐就係政府高官,佢地唔鍾意學生咁做,話學生曳曳。」
「學生係乖乖咖!」架著粉紅膠眼鏡的小女孩,在父親懷裡嚷。
「係呀。學生之後就唔食嘢抗議,高官話佢地唔啱。呢個係趙紫陽,佢出黎安慰班學生,重流眼淚啊。」
小女孩忽然插嘴:「趙紫陽係好人黎咖!」
聽到這裡,忍俊不禁,感動又艷羨。這位爸爸(其實側面看,好像某報的攝影師,但忘了名字,不好相認)以童化語言,向女兒講述六四史實,女孩雖然只有三四歲,但都聽懂了,還能辨是非。
你以為向三四歲小孩說這些,他們會忘記嗎?幼童的智力是你我不能想像的,家庭教育這回事,愈早愈好。君不見熱辣辣,每年還是有不勝枚舉的覺醒者,帶著幾歲大的子女前往維園、行七一遊行,身教言教,為的是抵抗一眾如「六四真相」荒謬言論之洪流。
這位爸爸瘦削的背影,忽然愈變愈大。他溫柔的聲音敍述殘酷的歷史,如枕邊哄睡之聲,於我卻有數不盡的痛。痛的是這歷史,這現實,痛的是沒有父輩如此。
這些年人們的說法是,嫑生孩子了,香港亂、難,不適合小孩成長,而咱們這一代成長得已經夠苦。同一天的早上,我參觀了石硤尾美荷樓。小時候雖然不是住在該區,但在這裡讀了十三年的書。石硤尾大火後生活艱難,一個個獅子山下奮鬥的故事,展館沉默,娓娓道來。結論是,大家都感謝曾經有過的貧窮,令他們懂得欣賞與珍惜。
眼睛紅了。因為當年,我住過兩年舊式的七層公屋,沒有獨立廁所那一種。要命的是,我是由私樓搬到那裡的。
九七年,彭定康走了,電視畫面是啟德機場。我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。
都挺過去了。日子難嗎?今昔對比,是我們這一代太唔襟捱。
大時代不能阻擋我們組織家庭,come what may,即管生孩子吧,但必須記著歷史責任,把事實告訴下一代。